儿童文学的复杂和难度

zhangwei

出于对儿童文学的赤子热爱，我经常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和阅读经验出发，进行自我批评。于我来说，每次写作，都是一场冒险，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我是通过写作成长，也是通过写作领受文学的魅力与恩赐。常常自找苦吃，背靠悬崖，谋得寸土，或者搬山填海，再造大陆。因为文学在我心中，伟大而迷人，仿佛唯有通过苦修，经历辗转难眠和魂牵梦绕，心怀虔敬之心，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投进去，死去活来，才能窥见文学如佛陀拈花微笑，而我的文字也才能分得一份光彩和照拂，才有了生命与头脑，有了灵性与精神。

我尽量放弃人所熟知的路，尽管安稳且妥当，哪怕那是一条自己摸索出来的路。每次写作，都愿有一点点新的开掘，所以，我不愿意被定义，甚至也不愿意我所深爱和书写的儿童文学被简单定义。中国儿童文学最早被周作人提出，虽至今也不过百年，但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儿童文学概念能完全概括的了。我希望儿童文学仍然在不断地形成和成长之中，犹如巴赫金在《史诗与小说》中对长篇小说的表述：“长篇小说是唯一的处于形成而还未定型的一种体裁。”他还说“长篇小说的体裁主干至今还没有稳定下来，我们尚难预测它的全部可塑潜力。”还未定型，意味着它还年轻，正在发育，仍然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而我乐于看到这种发展的可能。

每次写作其实都有所惧怕，怕有人说这不是儿童文学。比如，我在写《听见光》——一个盲人小提琴音乐家的人物传记非虚构的时候，就很犹豫。要不要一直写到主人公的大学时代？如果写，那书写对象岂不是不“儿童”了？还有与主人公息息相关的古典音乐，孩子们会不会不懂？我不想写成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而是想写一个关于“人”的故事——一个平凡生命在与他人、世界、时代和自我命运的相处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丰富与复杂、深远与开阔，而这些，孩子们能懂吗？

儿童文学有时是一分为二的，即写作者在文学上的探求有时会影响作为儿童读者的接受，这会是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在英美国家，有“YA文学”（即Young Adult Literature,是专为12至18岁青少年创作的文学作品）的概念，即为青少年而作的儿童文学，而这也恰好是在中国始终未能完全发展起来的儿童文学。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这类的创作将如何面对市场、批评家和读者。

在儿童和文学这一对犹如跷跷板一样的矛盾关系之间，作家需要使用他的阅读和写作经验，但有时也需要放弃这样的经验，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童一样仅凭热爱与好奇去寻找和探求。我以为，儿童与文学的矛盾统一，也正是儿童文学的魅力所在。希望儿童文学能以一种包容和开放的姿态，鼓励更多主题故事和表现形式的广义的儿童文学书写。在我看来，钱伯斯的《在我坟上起舞》、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优秀的儿童文学，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和尼尔·盖曼的《坟场之书》也是；露西·蒙哥马利的《绿山墙的安妮》、贝蒂·史密斯的《布鲁克林有棵树》是优秀的儿童文学，迪莉娅·欧文斯《蝲蛄吟唱的地方》和艾玛·雷耶斯的《我在秘密生长》也是。甚至歌德、罗曼·罗兰、狄更斯、乔治·艾略特那些经典作品中主人公童年及青少年的成长书写也可以是货真价实的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成为一种文学门类和学科，自有其特殊性以及独立自主的“文格”，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也希望儿童文学能够跟随时代和作家的探索，自身不断地发展和丰富。事实上，这一百年来，儿童文学在中国的诞生、发展、变化与丰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上，都是有目共睹的。理论和创作逐渐成熟之后，不免会显得有些老气横秋，范式有了，模仿就多了，探索就少了，这些年尤其明显。聪明的作者知道市场需要什么，评论家需要什么，在功利的导引下，就像有了高速公路，再鲜有人走荒山野岭。然而，写作毕竟不单单是行路，路本身、如何走路以及路上的风景，才是文学独特性的根本。

成人文学作家谈起儿童文学往往会集中探讨以下两点：一是市场好，卖得好；二是门槛低，文学性差。这其中既有“轻视”也有“重视”，既觉得“轻浅”又不免“艳羡”。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听到这些言论，最开始当然有点耿耿于怀，但静心反思，儿童文学有时被看轻，也是“求仁得仁”。最近几年，很多非常优秀的成人文学作家开始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我真的倍感欢欣鼓舞。希望他们来了解儿童文学，亲身体验儿童文学的“难”，同时，也希望他们以自己的创作来丰富儿童文学，甚至改变儿童文学的生态。好作家也有责任为小孩子写大文学，如托尔斯泰、黑塞、奥兹、麦克尤恩、托卡尔丘克等，都创作过非常优秀的儿童小说和童话。

中国的原创儿童文学有点像纺锤，中间肥大，两头尖细，即低幼文学和青少年文学偏弱——最近这些年因为图画书的突飞猛进，低幼文学（婴儿文学与幼儿文学）在体量上增长迅速，但质量仍良莠不齐。青少年文学则显得停滞不前，适合中学生的儿童文学少之又少。即便是数量庞大的童年文学的写作，也更多是在主题选择上动心思，而在艺术形式、思想内涵和童年精神上还可以有更多的探索和尝试。儿童文学要有尊严，要获得尊重，不能居于舒适区和安全地带，有时也需要立于悬崖之畔，处于危险之地，争得立足之本。

（作者舒辉波 / 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