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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修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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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1 08: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哔叽去找老钳工王庆祝,看他制作一些工件或修理一些机器。哔叽是细纱车间的机修工,修理的对象相对单一,无非是对纱锭、送纱板、机头等纺织机上的几样部件定期检查、维修、更换。钳工是万能工种,啥都能做啥都能修,手头的活儿五花八门,具有一定观赏性。王庆祝看着看着,嘴里总会吐出个好字。

好!哔叽说。王庆祝斜他一眼,说,不好好干自己的活儿,总跑这儿干吗?哔叽笑嘻嘻说,喜欢看你干活儿呗!王庆祝说,不喜欢干机修?哔叽说,也不是不喜欢干机修,就是机修的活儿技术含量差,没法跟钳工比。也别说我们机修工,也别说咱纺织厂,把所有工厂所有工种都算上,哪个能跟钳工比?钳工才是真手艺人干的活儿嘛!王庆祝也笑了,腾出一只手指着哔叽的鼻子说,算你小子眼力好,能看明白事,我跟你讲,论手头的功夫,还真没有一个工种能跟钳工比,都说机床越来越多,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可能取代钳工吗?取代不了,就说划线、刮削、研磨、磨具等等数不过来的活儿,机器干得了吗?干不了,只能钳工干,咱就讲划线,那平台、划针、划规、样冲、线盘、分度头、方箱、V形架……哔叽知道王庆祝讲起他的活儿话头就会像纺织机上的纱线没完没了,他打断王庆祝的话头说,挡车工是最累人的活儿,你咋不托人给闺女调个工种?王庆祝脸上没了笑容,叹口气道,她刚入厂时还能调,现在她都这个身份了,没法调了。说到这儿他冲哔叽瞪起眼睛道,你小子成心添堵吧,你明知道她调不了还说这个?哔叽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摇头道,我是看她太累心有不忍,才顺嘴说这话,不是故意气您的。

从王庆祝那儿出来回细纱车间,哔叽在厂院一条林荫道上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正是吃晌午饭的时间,人们从各个车间或办公楼出来,都往食堂那边走。跟他打招呼的大多是年轻女性,说话间脸上带着可人的微笑,不乏明眸皓齿者。20世纪90年代纺织厂还是个美女如云的所在,拿他们厂来说,八千多名女工,凭概率也该出不少美女。纺织厂男工少,属于万花丛中一点绿,物以稀为贵,只要这男工长相和人缘说得过去,就会有女性搭讪和抛媚眼儿,女追男也不算稀奇。哔叽单身,长相说得过去,有不少主动追求他的,他不为所动,皆婉言谢绝。

他心里早有人了。这人叫王小双,年龄和他相仿,单身,挡车工,是个美女。不过也没美到厂里数一数二的程度,她的美是有争议的。身材修长,干净利落,五官秀气,这是没有争议的部分,有争议的部分是她眼睛,她眼睛明亮而冷冽。有人把这冷冽讲成了杀气,说正和她爱爱呢,猛然间看了她这眼神说不定会阳痿。也有人把这冷冽讲成挑衅,越是挑衅,越能激起攻击和征服欲,这眼神也就愈发显得珍贵。哔叽当属后者,在这种争论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正方,也是最能把论证观点在想象中无限发挥的人。

哔叽的心思只有几个人知道,这几个人之中的一位老大姐劝他,别净想没用的,要想就想现实一点的。这老大姐是挡车工,她把王小双说成“不现实”,显然没把哔叽和王小双看成一个档次的人。哔叽不服气,说,咋不现实了?老大姐扳起指头数着说,你看吧,你就一个普通机修工吧?王小双是啥?厂劳模、市劳模、省劳模,还是安全生产先进个人、万米无次布标兵、技术革新能手、三八红旗手,对了,还有全省纺织战线一面旗帜的称号,你说人家能看上你吗?哔叽梗起脖子说,看上我的人多着呢!老大姐说,别看咱厂女多男少,别看常有人跟你套近乎,可王小双肯定看不上你。哔叽说,那她能看上谁?老大姐说,她能看上谁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看上你。

哔叽揣着受伤的自尊心躲了这个老大姐,躲一边瞎寻思去了。他知道老大姐说得有道理,王小双是厂里名人,是省里树起的典型。厂里更是大树特树,号召全体职工向她学习,还把她的照片放大到夸张的程度,挂在厂大门口一侧的围墙上。哔叽多次站在那堵围墙边仰头望,看她的眼睛寒光闪闪,眼球有足球那么大。哔叽还知道,要想拿下王小双,只拿下王小双个人或她父母是不够的,据说组织上是要替她把关的。拿下她个人他还有一些勇气,拿下组织,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想下来,对王小双的渴望也就大打折扣了。

有一次,哔叽在王庆祝那儿遇见了王小双。哔叽没话找话跟她套近乎,王小双的眼睛朝他寒光一闪,他心头立马有了一种疼痛感。王小双嗯嗯啊啊敷衍几句走开了。哔叽朝她走去的方向眼神发直,王庆祝抬眼看他,问,你想啥呢?他收回眼神,说,没想啥。

王庆祝是王小双她爸,这也是哔叽常找王庆祝的原因。

哔叽有个粗浅的认识,男人的人生无非三件事:手艺、喝酒、女人。工厂里混,没有好手艺是吃不开的,拿不到高档的奖金是物质方面的损失,人家看低你就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了,属于不能承受之轻。哔叽心灵手巧,别说修细纱车间的机器,就是修全厂所有的机器也不是难事,手艺好是他一个标签。工厂里的人大多好酒,别说所谓大老粗的工人,就是技术员工程师,也大多好酒,酒桌上逊于人大都觉得是件没面子的事。哔叽不好酒,酒量却不错,只要上了酒桌,从不比别人少喝,也从来没有醉过。好酒量也成了他一个标签。女人是厂里男人永恒的话题,岂止厂里人,女人是地球上所有男人永恒的话题。哔叽1995年以前从没真正碰过女人,可这不妨碍他谈论女人。跟他谈论女人的人,大多数的观点是,好女人是价格昂贵的龙虾或帝王蟹,都想吃,吃不起时,吃点小葱蘸酱也不错。哔叽的看法总是与这些人相左。他想女人毕竟不是食物,人不吃食物活不了,男人没有女人却死不了。他宁可没有女人,也不要他看不上眼的女人。

年轻人春心荡漾,可并不是个好色的年龄。男人越老越好色,反而是年轻男人大多眼眶高,不肯屈尊或将就。90年代的哔叽就是这样的年轻男人。

哔叽的大名叫毕春辉,哔叽是伙伴们给他起的外号。哔叽是他们厂的产品,是一种斜纹毛织物,光滑平整,适合做西装,穿起来挺括。他人干净立整,走路挺胸昂头,叫他哔叽就觉得挺贴切。叫开了,他大名反而被很多人给忘记了。

从前都是哔叽去王庆祝那里,这次是王庆祝主动叫他去的。以往哔叽不请自到,都是在工作时间。机修工不像纺织工那样,八小时内离不开织机,机修工的时间相对宽松,织机不出毛病时,机修工便有了自己可支配的时间。这次王庆祝叫他,约的是下班后。上班时,王庆祝把电话打到机修班,说下班后你来我这儿一趟。哔叽脱口道,我现在就可以去。王庆祝说,现在我这儿不方便,叫你下班来你就下班来。说话有命令的成分,哔叽听着不顺耳,可他还是爽快地应了一声,好。

下班铃声在厂区悠长地响,哔叽逆着下班的人流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说,我有点儿事要去处理一下。有人打趣道,是处理人呢还是织机呢?他咧嘴一笑,不再回答,笑容中带有诡秘的成分。

去的是钳工班休息室。每个车间都有机修班,钳工班全厂只有一个,休息室的环境比一般的班组要好一些,除了一面墙的更衣箱,还有桌子和凳子。哔叽进去时屋里只有王庆祝一个人,和王庆祝一样显眼的是一个薄铁皮做的地炉子。炉火熊熊,炉子上烧着的一壶水呼呼地响,要开还没开的样子。

坐着的王庆祝起身相迎,哔叽有了一种异常感。平常他来,坐着的王庆祝是不会起身的,有时他看都不看哔叽一眼,任凭哔叽或站或坐,他只管保持原来的姿势。王庆祝说来了哔叽,脸上浮出一层似笑非笑的热情。哔叽说,有啥大不了的事,要下班后找我呢?王庆祝说,坐下聊坐下聊。

都坐下。王庆祝说,有些事总是难以启齿,可还得说。哔叽说,到底啥事呀,把我都整紧张了。王庆祝拉下脸,像落下一面帷幕,笑容和热情都被挡住了。王庆祝先叹口气,说,跟你讲一件气得我七窍生烟的事,有个坏蛋把我闺女强暴了。哔叽问,哪个闺女?王庆祝说,我就一个闺女。哔叽说,王小双?王庆祝说,是王小双。哔叽有一种暴雨淋头的感觉。

炉子上的水已滚沸,水壶打起响鼻喷出一股股热气。在燥响中静默片刻,哔叽说,抓到了吗?王庆祝说,跑了。哔叽说,跑到哪儿也得抓他。王庆祝说,那是警察的事,我的事是咋安顿闺女。哔叽说,是呀,她肯定受不了,得好好开导她。王庆祝说,开导安顿不了她,得办妥一件事,才能安顿她。哔叽说,啥事?王庆祝说,她怀孕了。哔叽又有了一波暴雨淋头的感觉。他脱口道,刚被强暴就怀孕了?王庆祝说,半年多了。哔叽虽是未婚男人,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怀孕半年多已经过了打胎期,也就是说王小双是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

王庆祝又叹口气,说,闺女太要脸面了,啥事都自己硬杠,要不是显怀了,还不会跟我们讲,现在说啥都晚了,只能想个万全的法子来安顿她。哔叽说,这哪是要脸呀,是不要脸呀!王庆祝瞪起眼睛说,是坏人强暴她,不是她强暴坏人。哔叽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早讲,早点儿采取措施,这才是要脸呢!王庆祝也摇摇头,不吭声了。

水壶还在炉子上哗哗地响,热气喷得愈发汹涌。又在燥响中静默一阵,哔叽想,他为啥找我谈她闺女被强暴的事呢?怎么说一个父亲都该为闺女保守秘密吧?这样想过后哔叽浑身一抖,一种预感水蒸气似的升腾起来。

王庆祝率先打破静默,抬头盯住哔叽说,我早知道你喜欢我闺女,不然你也不会隔三岔五往我这儿跑。我也知道你是个老实人,找女婿就得找你这样的,你明白我意思吗?预感落到实处,哔叽又感到有一波暴雨淋头。在狂风暴雨中哔叽想,求之不得的王小双就这样送上门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和愤怒?

王庆祝像才发现水开了,起身奔过去,提了水壶朝桌上的两只搪瓷缸子倒水,把其中一只推到哔叽跟前。一股热气扑脸,哔叽低头看了看,缸子里是茶水,茶叶浮在缸口,一股茉莉花茶的香味儿随着热气飘出来。

王庆祝说,我知道你父母没得早,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说了算,只要你点个头,这门婚事就定了。哔叽挠了挠头皮。王庆祝又说,一切都我来张罗,不要你一分钱彩礼。哔叽说,不是彩礼的事。王庆祝说,孩子生下来我们老两口管,你们可以过二人世界,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哔叽还是挠头皮。王庆祝说,是爷们儿给个痛快话。哔叽咬了咬牙说,我承认我喜欢你闺女,也同情她,可这都不能成为替别人顶包的理由。王庆祝拉下脸说,就是说不行呗?哔叽说,不行。

哔叽去黄永存那里。黄永存是细纱车党支部书记,黄永存找他,也就是组织找他了。

推开黄永存办公室的门,哔叽一屁股坐到一旁的长凳子上。坐在办公桌后边的黄永存说,把门关上。哔叽起身关门,又坐回到原位置。

黄永存三十多岁,是全厂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大家背后议论,都说他前途无量。黄永存说,受旧的体制制约,咱厂的包袱沉重,进入市场了,哪受得了呀!别看现在各车间机器都转着,大家都能上班,跟你讲吧,用不多久,就会有机器停运,就会有工人下岗,下一步企业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也就是说,企业要改制,要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该破产的破产,该下岗的下岗……哔叽打断他的话说,这是给我一个人开会吗?黄永存说,不是开会,是跟你聊形势,很快咱车间就要有织机停运了,到时用不了那么多机修工,估计有一多半人要回家……哔叽又打断他的话说,这一半包括我吗?黄永存说,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是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一股倔强上脑,哔叽昂起头说,我有技术,这儿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黄永存苦笑道,你太天真了,咱东北的纺织企业都面临破产,这儿不养你,恐怕也不会有养你的地方,你的技术不过是修理纺织机,你仔细想想,哪儿还有纺织机让你修呀?哔叽听着听着倔强劲儿散了,耷拉下头来。

黄永存说,如果你给咱厂做出特殊贡献,那十有八九你就能留下来了。哔叽说,我能做啥特殊贡献呢?黄永存说,咱厂要想活下去,靠的是啥?哔叽想了想,想不出答案。黄永存自问自答,靠的是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全厂学王小双嘛,王小双是纺织系统的典型,更是咱们厂的典型,这个典型不倒,企业就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哔叽又有了暴雨淋头的感觉。黄永存接着说,如果王小双未婚生子的消息传出去,大家会咋样想她,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坍塌了,这种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帮她扛事,这个人就是你。

一个通俗的顶包故事开始摇曳。类似的情节哔叽在小说里读过,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在现实生活中也听说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样一个男主角。他迎着黄永存的目光,脑海里浮现出王小双的模样。

黄永存说,这样,你就成了为咱厂做过特殊贡献的人,这样,只要厂里还需要一个机修工,那个人就会是你。哔叽说,我还得想想。黄永存说,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你再到我这儿来一趟。

两周后,哔叽和王小双结婚了。婚礼是在厂食堂办的,摆了几十桌,钱是王庆祝出的,据说厂长批了条子,食堂按半价收的钱。哔叽穿西装,王小双穿婚纱,婚纱选的是肥肥大大的那种,能成功盖住已隆起的腹部。

婚后,厂里破格分给哔叽一居室的婚房。要是走正常程序,凭他和王小双的工龄,分到房子怕是要排到2000年了。分到房子一年后福利分房制度取消,他俩也就成了最后一批分到房子的职工。

后来,在床上哔叽搂住王小双说,好险呀,差一点儿要自己花钱买房子了。王小双在他怀里蠕动几下,没吱声。

洞房花烛夜,哔叽并没和王小双同床,当然也就没有行房。这很容易理解,面对一个肚子里的婴儿不是你的大肚子孕妇,即使她是你的意中人,若是行房,你也会有心理障碍。哔叽用备用的被褥搭了地铺,王小双坐床上看他忙乎,目光平静如水。地铺搭完,哔叽扑通一声躺上去,王小双也躺下来。

夜已深,月光从窗帘漏出,屋里满是清辉。窗帘是用厂里处理的残次布做的,粗看和合格品没啥两样,细看就看得出有丝丝拉拉的网眼,遮不住无孔不入的月光。

哔叽在王小双均匀的呼吸声中失眠了。

数千名职工围困厂办公楼。这些人是上午九点钟聚起的,到晚上九点钟仍未散去。厂领导们想出去吃饭都出不去,没办法,只好让食堂的人把饭菜打包,通过窗户送进来。

这些人点名找厂长马连山对话,他走出办公楼三次,每次都是那一套说辞,每次都被大家轰了回去。时下的状况是厂子亏损到无法支撑正常运转的程度,马连山的办法是先让近一半的车间停产,职工们先回家待岗。他每次都说,等我有了好办法,一定会招你们回来。有人在人群里喊,我信你个鬼!

马连山把电话打给细纱车间的黄永存。撂了电话,黄永存屁颠颠进车间,从沙沙噪响的纺织机旁叫出王小双。王小双跟他屁股后边走,边走边喊,我跟你出来谁帮我看机引纱呀?黄永存说,这些都不重要了。王小双接着喊,那啥重要?黄永存说,听我的最重要。

到厂房外,噪声退潮,黄永存停下,王小双也停下。黄永存说,厂里遇到困难了,你这个典型该咋办?王小双说,迎着困难上。王小双回答得干净利落,这是个被人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一个被树立起的典型,一个全国级的劳动模范,总会有记者采访和提些问题。黄永存说,现在厂里就遇到困难了,需要你上。王小双说,没问题。黄永存说,那些被减掉的职工把办公楼围成了铁桶,你得去劝他们离开。王小双愣一下,说,我说话哪有这分量呀?黄永存说,你从来没让人失望过,这次也别让人失望呀!王小双迟迟疑疑道,我,我试试吧!

王小双去办公楼,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挤,挤不动,每个人都站成了一根木桩。黄永存见状替她开道,他在前边一边用力挤一边喊,大家让让啊让让啊,让王小双同志先走,王小双同志有话要跟大家讲。挤出一条缝儿,王小双成功站到众人前边。

王小双清了清嗓子开始讲,平时经常在噪声中跟挡车工们喊话,喊出了一副大嗓门,不用扩音器,她的声音大家都能听清。她讲,我们都是爱厂如家的好职工,厂里有困难了,大家得帮帮它,咋帮?那就是老老实实回家待岗。有人冲她嚷,你咋不回家待岗呢?王小双一时答不上来。站她身边的黄永存替她说,她是劳模,是典型,她咋能待岗?有人质问,劳模和典型就特殊吗?黄永存说,典型在岗,能起表率作用,能激励大家更好地工作嘛!人群炸开,很多人说,现在最困难的事就是回家待岗,典型也该起个表率作用。还有人叫嚣,王小双你要是也回家待岗,我们就没说的了,就都老老实实回家。黄永存一脸难相,扭头看看王小双,语塞。

王小双陡然喊一嗓子,声音压过一浪高过一浪的吵嚷声。她喊道,我也回家待岗。众人一下子被镇住,静场了。

办公楼解围,众人渐渐散开。马连山走出办公楼,冲自由的空气舒展了下双臂,又长出一口气,这才对王小双说,你解决了大问题呀!黄永存在一旁接茬儿说,王小双真的也要待岗?马连山看向王小双。王小双咬了咬牙,说下就下。黄永存看着马连山说,厂里不能没有典型呀!马连山凝视着王小双,目光明亮而幽深。王小双也不说话了。黄永存说,下就下吧,你走了,你的精神不会走,还会在厂里发光发热。

王小双回家待岗了。哔叽说,没事,有我呢,多有多花少有少花,一个人工资也够咱俩吃喝了。王小双低下头说,对不起。哔叽说,谁跟谁呀?说对不起就远了。

入夜,哔叽还是睡地铺,床上的王小双也没邀请他上床。入睡前该是新婚夫妻鱼水之欢的黄金时间,二人没这个节目,这段时间就成了一个空白。起初二人谁也不理谁,沉默中各自酝酿睡眠。待岗后王小双率先打破沉默,主动开始跟哔叽唠嗑儿,空白就这样被填补了。

先是待岗的话题,后是家长里短,再后唠到厂里的形势。“厂里的形势”这个话题令王小双兴奋,她是典型,是厂里重视的人,她坚持做挡车工不脱产,可还是很容易能接触到脱产的上层,知晓一些下层职工不知道的事。她信手拈来,当故事讲给哔叽听。听得哔叽惊骇连连,恍如这些事的发生地是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

王小双讲:你知道马连山是咋当上厂长的吗?80年代中期,厂里搞厂长负责制,本来要承包的是当时的厂长老梁,老梁信心不足,上边找他谈话时他一个劲儿地诉苦,说厂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方设法下压承包的预期指标。这时候时任副总工程师的马连山主动找上门去,一个劲儿地讲厂子的优势,把预期指标抬到一个新高度。上边的领导问他,如果让你承包,你能完成你讲的这个指标吗?他拍胸脯说,如果完成不了,撤职、抄家、蹲监狱都成。就这样,跟上边签承包合同的不是老梁,换成了马连山。

王小双又讲: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承包后,厂子是好了一段,生产总值上升,职工人数超过万人。可好景不长,几年后咱生产的布不好卖了,亏损、三角债越来越严重,可厂长还是马连山,没撤职没抄家,更没蹲监狱。

王小双接着讲:90年代初,厂子衰败的迹象还不明显时,就有人提出企业要转型。在一个潮闷的夏天,厂办通知我去办公楼开会。厂办的人跟我说,这个会关系到咱厂的命运和所有职工的命运,你是职工代表,你参加了也就等于全体职工参加了。我顿觉身上的分量重了,出一身透汗。走进会议室时,衣服贴在肉上,用手抓,手松开,又贴到肉上,好在身穿围裙,别人也看不到我身上这效果。

会议室是椭圆桌那种,我和几个工人代表坐后排,我前边坐的都是中层领导,厂里的大领导们坐在对面。坐中间的马连山先讲话,接着是几个副职讲,再接下来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讲。听身边人说,这个人是省里下来挂职的副职。他讲的和别人讲的不一样,他讲的是具体的改革方案,这人水平高,满嘴新名词,什么战略重构、组织重构、技术升级、多元化、全球化什么的,我也听不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了三种改制的方式。第一种叫先注销再新设。第二种是将国有资产进行评估作价,然后按照安置标准量化给职工,分配资产额度。还没等他讲第三种方式,会场就炸开了,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不少反对的话,要不是马连山拍了桌子,不知会乱到啥程度呢!

这个人还讲了个“锡纸开锁”理论,他说防盗门上的防盗锁看似牢不可破吧,开锁高手只需一张锡纸,再配一根铁丝就搞定了,当然,看似简单,实则有细致入微的细节呢,比如锡纸要折成U形,再在它的背上切成九个小口,分隔成八个小等份,这八块对应的就是防盗锁弹子室中钢球的位置……

支持这个人观点的只有马连山,他虎着脸说,我是承包人,我说话你们都要听,咱们接下来的改革就按第二种方式进行,改革者要像个修锁匠一样……

王小双讲到这儿叹了口气。哔叽说,你说的是那次厂里股份制改造吧?搞到一半大家就揭竿而起,吵的闹的上告的上访的,搞得厂里一团糟,后来这事被上边叫停了,才算安稳下来,原来这个馊主意是这个人出的,真不是东西!王小双说,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个人是了不得的人才,如果按他当年的方案搞,咱厂现在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哔叽说,我咋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王小双说,那次改革搞糟了,要有人承担责任,他被撤了职,灰溜溜回省城了。

哔叽问,他叫啥名?王小双迟疑一下,说,叫薛江南。

有一个夜晚,还是唠厂里的形势。唠着唠着窗外下雨了,很大,雨声磅礴,压过了说话声。王小双伸长脖子冲床下喊,就像在细纱车间里喊一样,你上来吧!哔叽抬头看她,听清了声音却仍觉疑惑,问,你说啥?王小双说,你上来吧。哔叽确认无误后,说,不上了。王小双说,我们终究是夫妻。哔叽说,你那么大肚子,还是一个人睡好。

一台织机经纱通道的纱线断了,哔叽赶来,停机,歪着头查看。纱路没毛病,纱盘筒位置没移动。哔叽在心里说,一定是梭子堵了。取出梭子,果然有杂物缠绕。

有人在他身后喊,哔叽,你电话。哔叽头没回,回了一声,没看见干活儿呢,不接。身后又喊,是医院打来的,你媳妇进急救病房了。哔叽腾地跳起,转过身问,你说啥?来人说,你媳妇进急救病房了。哔叽说,我媳妇也没病呀,咋会进急救病房?来人说,别问了,赶紧去医院吧。

哔叽急慌慌去医院,工作服都没脱。到了医院去妇产科,问护士站的护士,王小双咋的了?护士抬头看他一眼道,你这丈夫咋当的,都七个月了,做人流还不陪着来。哔叽脑袋轰地一响,问,七个月咋还做人流?护士说,这好像该是我问的吧?哔叽说,有危险吗?护士说,大出血,你说有危险没有?哔叽火了,朝护士瞪眼睛吼,到底咋样了?声音陡峭,吓得护士浑身一激灵,用手捂住心脏部位说,放心吧,血止住了,没生命危险了。

后来见到病床上的王小双,虚弱,苍白,却一副坦然相。哔叽问,都说不能打胎了,你咋还来打胎呢?王小双脸上浮出一个微笑道,为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良心。哔叽说,你不怕出事吗?王小双说,心里有愧,生不如死。哔叽拉起她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哔叽和王小双圆房了。事毕,哔叽说,那个强暴过你的人到底是谁?我饶不过他。王小双一把推开哔叽。哔叽自觉失言,他想他说这句话一定刺痛了王小双心头的那块疤。王小双俯在床上大哭一场。

从此,哔叽和王小双过上了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不久,王小双又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大胖闺女。

90年代中后期,纺织厂并轨、破产、改制。走的完全是当年薛江南搞的那一套程序。哔叽终究未能幸免,成了下岗职工。

哔叽随王小双回娘家。丈母娘和王小双躲在里屋说悄悄话,哔叽和老丈人王庆祝坐到院子里的板凳上。

王庆祝仰头望远处的一群楼房,说,这一片有动迁消息了,看来这辈子有住上楼房的希望了。哔叽也仰头望了望那群楼房,说,爸,我也下岗了。王庆祝说,早知道了,破产了,谁也留不下。哔叽说,爸,我能干点儿啥呢,给个建议呗?王庆祝说,凭手艺吃饭。哔叽叹口气道,我是个机修工,哪还会有纺织机让我修呀!王庆祝说,我没让你修纺织机。哔叽问,那我干啥?王庆祝说,跟我学钳工吧。哔叽苦笑道,哪还有厂用我干钳工!王庆祝说,我没让你去厂里干钳工,我也没让你把钳工都学了,钳工的手艺多着呢,你挑一种学了,到外边就能揽活儿干。哔叽说,挑哪一种呢?王庆祝说,你小子脑袋不是挺灵光吗,咋不会挑了?我给你挑吧,你就学修锁,谁家缺钥匙了你就配钥匙,谁家钥匙落屋里了你就给谁家开锁,挂锁、门锁、车锁、圆筒锁、U形锁……锁头多了,用锁头的地方也多了,家里、厂里、办公室、箱柜……数不过来,你把摊点儿支在一个胡同口的路边上,肯定有干不完的活儿。

哔叽眯起眼睛想了想,也觉得王庆祝的主意不错,就点头答应了。从这以后,每天吃完早饭他就过来跟王庆祝学修锁。

王庆祝用木头做了个案子,把自己保存多年的老虎钳固定在案子上,锉刀、锤子、铁锯等在院子里摆一堆,算是开工了。钳工掌握的修锁技术过于传统,不过是修理牛头锁(正式名称“两保险弹子门锁”)或简单的门锁车锁,最复杂的算是防盗门锁了。90年代的防盗锁还不算复杂,技术开锁嘛,以不破坏锁具为前提,利用自制的工具对锁芯、门缝、内把手进行一些技术操作,工具有单钩、铁丝、插片等。哔叽跟王庆祝学一个星期,一些技术就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他说可以了,我可以出摊儿了。王庆祝拉下脸道,一知半解地就想出摊儿,这不是学手艺的态度。哔叽想反驳,忍住了。

学足一个月后哔叽出摊儿了,交通工具是一辆倒骑驴。到了胡同口,把案子搬下来,支在马路牙子上,再配一个小板凳,摊位就安排好了。这行当要在公安局备案,毕竟是开锁嘛,别人家的锁头对你形同虚设,不备案都不放心。最初生意清淡,等一天也不见得能来一两个修锁或开锁的。学的时候简单得很,等自己干上了才知没那么简单。单钩或铁丝捅进锁眼儿,不是自己朝着卡簧去了,得摸索,得找想找的卡簧或弹子,手触不到,手感是通过铁丝的传导到达锁芯,锁芯又通过铁丝的传导传达给手感。说是手感,靠的是心,说心灵遥感更为贴切。

有好几次,因不熟练好半天捅不开锁,惹得人家用怀疑的眼神看他,说他是冒牌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门手艺,开始苦练。家里的锁头成了他的靶子和道具,搞废了多只锁头,开锁的技术才像模像样。

口碑渐渐转好,生意也渐渐好起来。

锡纸开锁的技术开始在开锁业流行,哔叽去了几处修锁摊儿,想跟人学这项技术,被拒绝。哔叽没灰心,开始自学。收摊儿回家,他备了锡纸、剪刀,坐地上练习。将锡纸剪成条状,折叠成U形,把锡纸U形一端插入锁孔,用力往外拉锡纸,试拉多次,锡纸卡进锁芯,将锡纸往上抬,直至锁片也抬起来,保持锡纸处于抬起状态,旋动钥匙,锁头打开了。

反复练习,一次快过一次。

王小双一边洗衣服一边朝他这边看,问,你干吗呢?哔叽说,锡纸开锁。王小双愣了一下,低头继续洗衣。哔叽想起了啥,扭头朝王小双这边看,问,讲锡纸开锁理论的那个领导叫啥来的?王小双迟疑一下,说,叫薛江南。哔叽又问,他也会修锁?王小双说,他不会。哔叽说,他不会咋知道锡纸开锁呢?王小双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哔叽咧嘴笑了。

天黑二人早早地上床,熄灯,也算省些电费。一个家庭靠修锁维持还是紧巴,王小双跟哔叽算了一笔账,一个月电费多少水费多少米钱多少菜钱多少……算完,王小双说,明天我也上班,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宽绰。哔叽问,去哪儿上班?王小双说,别人介绍的,干家政,是一户寡居的老头儿,我给他做三顿饭带收拾屋子,晚饭后回家。哔叽说,家里就一个老头儿,多大岁数呀?王小双说,六十多岁,没病没灾的,身体挺好。哔叽脱口道,他是个老色鬼咋办,他要强暴你咋办?王小双也脱口道,他要敢,我骟了他。话出口,突然背过身去,呜呜哭开了。

哔叽知道又是自己失言,王小双毕竟是被人强暴过的,心上的伤口可能终生都无法愈合。和王小双过日子,哔叽是加了十二分小心的,有些话题成了口上的禁忌,可偏偏又是这些话题会在不经意间溜出口,无意地触碰到她的伤痛。这使得哔叽愈发怀恨起一个人,那个强暴过王小双的坏人。

日复一日,日子是慢的。年复一年,年头又是快的。2000年后,哔叽和王小双的生活有所改善。哔叽依旧出修锁摊儿,王小双在外边打工。她给人卖过服装,卖过五金电料,还做过餐厅服务员,做过房屋中介。唯独没沾家政这个行业的边。

房子的产权买下来了,他们住的不是公房而是自己的房子了。哔叽说,再攒点儿钱,咱就换个两居室。王小双说,有自己的房子就不错了,我可没想那么多。哔叽说,闺女一天天长大,不能总挤在一个屋子吧?哔叽说这话时眼神黏稠了,王小双羞涩地瞥哔叽一眼,低了头。

一个年龄和哔叽相仿的汉子来修锁摊儿找哔叽配钥匙。这汉子以前也是纺织厂的机修工,纺织厂人太多,哔叽不认识他。哔叽说,我是细纱车间的。汉子说,我是络筒车间的,出车间北门往西走就是细纱车间。

哔叽开始锉钥匙坯,汉子戳那儿边等边跟他聊天。汉子说,你知道不?市里要在纺织厂原址搞一个合资企业。哔叽说,我咋听说是开发商看中了那块地,要在那儿建住宅小区呢?汉子说,不开发了,要重建纺织厂,市里出地皮,投资商出资,要建一座现代化的纺织企业呢!哔叽说,你这消息有谱吗?汉子涨红了脸,冲他吼道,我从不说大话,从不忽悠人,你咋能说我说话没谱呢?哔叽不想跟他抬杠,笑了笑说,我就顺嘴一说,没别的意思。汉子这才缓下腔调,说,我这人从不信小道消息,这消息是从正当渠道听来的,我跟你说,我小舅子的大舅子是市政府的人,他传过来的消息还能有假吗?哔叽顺情说好话,那肯定是真的了。

汉子接着说,我小舅子说,也就是我小舅子的大舅子说,市政府搞招商引资,把这个投资商当活菩萨供着,住在喜来登酒店的总统套房呢!哔叽问,是哪国人呀?汉子说,是香港来的,也是中国人。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说,听小舅子讲,这个人以前在咱厂挂职过。哔叽脑袋里有亮光一闪,他一个普通机修工,很少听到挂职这个词,对挂职的含义也一知半解,存在他脑海里的与“挂职”挂钩的还是王小双嘴里的那个讲过“锡纸开锁”理论的薛江南。

汉子继续说,不知咋弄的,这个人出去十几年后,竟然成了投资商。要是咱们也出去十几年,能成投资商吗?哔叽撇了撇嘴。汉子又压低声音说,跟你透露一个内部消息,你别跟别人讲呀,若要跟别人讲我就不跟你讲了。哔叽说,我没逼着你讲。汉子说,你到底跟不跟别人讲?哔叽笑道,不讲。汉子说,你不讲我就跟你讲,这事关系到投资商的声誉,弄不好要搞砸市里的招商引资,咱都在国企干过,咱得有一定的觉悟才行,不能添乱是不是?好,废话不说,跟你讲,也是我小舅子讲的,就跟我一个人讲过……哔叽没好气地插话道,太啰唆了,不讲也罢。汉子说,我看你人实在,还是跟你讲吧,他在咱厂挂职期间,把一个女职工的肚子搞大过,这个女职工咱厂没人不认识,她就是纺织系统的典型王小双。

脑袋里的亮光变成了闪电雷劈,手颤抖了,锉刀几乎落地。汉子发现了哔叽的失态,问,你咋了?哔叽说,他就是畜生。汉子问,你说谁呢?哔叽说,我能说谁,把人家肚子搞大,他不是畜生是个啥?哔叽过激的情绪令汉子有些不解,歪头打量他。他问,那个畜生叫啥?汉子说,薛江南。

汉子拿了配好的钥匙走了,哔叽却在闪电雷劈的轰鸣中开始酝酿一个复仇计划。他想不到强暴王小双的就是王小双嘴里的改革家薛江南,她跟他讲薛江南时是一种啥样的心情呢?从外表看她波澜不惊,看不出是在讲一个施暴者,或许时过境迁,一切都趋于平静了?可他却如同刚刚燃起的一把熊熊烈火。一个本该受惩罚的人逍遥法外,被人们奉为上宾,这不合理,就是王小双不想讨说法,他也要替王小双讨个说法。

哔叽穿一身西服去喜来登酒店。这套西服是老丈人王庆祝送他结婚时穿的,是深灰色的“雅戈尔”,中后开衩,两粒单排扣。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翻出来穿也没过时。走出家门,哔叽顿觉换了一个人。

进酒店,到大堂前台打听是否有叫薛江南的人入住,在得到确切的回答后,哔叽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服务员,说,请转交薛江南先生,就说是一个女士送的。服务员说,你不是女士呀?哔叽说,我不是女士,可这封信是一个女士叫我送来的。

说罢,哔叽转身离开。他挺胸抬头,一直不松懈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从酒店出来后哔叽去了菜市场,买了猪肉、鸡翅和一条海鲈鱼,还买了几样蔬菜。一整天他都没有出修锁摊儿。回家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算是为一出复仇好戏预先庆祝一下吧!在房屋中介工作的王小双下班回来瞪圆了眼睛盯住餐桌,问,今天是啥特殊的日子吗?哔叽说,当然特殊了。王小双问,啥特殊日子呢?哔叽迟疑一下,说,有你和闺女的日子,每天都特殊。王小双笑了。

吃完饭也就六点多钟,捡下碗筷,餐桌变身为闺女的写字台,已上初中的闺女开始做作业。哔叽拉王小双进厨房,小声说,今晚七点半你得去一趟喜来登酒店附近的咖啡厅,777包房,有个人约见你。王小双说,你搞啥鬼?还没有一个能请我喝咖啡的熟人,再说了,约见我也得跟我约呀,没必要让你转达吧?哔叽说,可能不方便吧,才让我转达。王小双说,快别开玩笑了,我来刷碗。哔叽用身体拦住王小双,说,我没开玩笑,真有人约见你。王小双笑道,就算这人是买房子的客户我也不会去。哔叽说,要是他真的能买房子呢?王小双的眼睛又瞪圆了,说,真的?哔叽说,真的。王小双说,别说是真买,就是有意向我也值得去一趟,哎,你是咋帮我拉来的客户?哔叽说,你就别问我是咋拉来的了,这个人对我和你都很重要,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王小双说,为了多赚点儿钱,没说的。

王小双也换了衣服,是她平时最喜欢的一身三件套,里边是软质的白底蓝花的圆领短衫打底,阔腿裤,外边是云顶灰的外套。只要是去见有五成以上把握的买房者,她都会穿这身衣服。临出门前,哔叽把一支录音笔塞进她的口袋。她疑惑道,你这是啥意思?哔叽说,等完事我跟你解释,把你们的对话录下来就行了。王小双说,搞这么神秘干吗?哔叽说,为了一个心愿,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王小双撇撇嘴,不再多问。

王小双走出门去,哔叽简单收拾一下,也走出门去。正值深秋,天要黑还没黑的样子,车辆、行人、建筑在夕阳的余晖中褪了些许色彩,有些像水墨画。哔叽疾走,心跳如鼓点。这是他设的一个自鸣得意的局,强暴者和被强暴者的一个猝不及防的相见会有什么样的局面呢?被强暴者的愤怒和强暴者的惊诧冲撞在一起一定会火花四溅,一定会旧事重提,录下证据,当年逃脱的罪犯就会得到迟到的惩罚了。

哔叽给薛江南捎去的信封里是他模仿王小双笔迹写的一封信:薛江南,想不到你回来了?你要还是个男人,今晚七点半就来酒店门口的咖啡厅见我。王小双。

薛江南可能来,也可能不来。哔叽赌他能来。这样想过后,哔叽的心就像一把打开的门锁,咣当一声敞亮了。

哔叽走进咖啡厅,挑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灯光昏暗,大厅里客人不多,哔叽周边的几个桌子都是空的,777包房在抬眼可见的地方。他看一下表,此时是晚7时23分。他戴上耳机,耳机与手机连线,手机可以监听录音笔里的声音。录音笔也是监听器,是哔叽在电子市场买来的,卖家特意叮嘱他,不要说是我卖给你的,也不要用于非法监听。

王小双早哔叽一步坐进777包房。哔叽盯住包房那边,不放过一个可能走进去的人。7时23分到了,没有人进。莫非薛江南不会来?哔叽有些烦躁,目光不停地在咖啡厅门和包房门之间转换。7时45分,有人走进777包房,那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哔叽的右手不自觉地插入怀里,怀兜暗藏一把锐器,如果那个混蛋敢再行强暴之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用拳头招待那个混蛋,如果拳头打不过,那就用得着这件锐器了。

耳机里传出男人的声音,小双,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还好吧?又传出王小双惊讶的声音,咋会是你?男人说,小双,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找你,可我又不能回来。王小双说,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没怨你。男人说,当初在咱厂搞改革失败,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本来马连山是第一责任人,可他要倒了,企业就更没希望了,没办法,我只能承担责任。我挨了处分,之后辞职,远走他乡,与人合伙创业。王小双说,你这一走,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当时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了。男人说,对不起,小双。王小双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男人说,当然不会,这次我回来投资,就是想把倒闭的纺织厂重新搞起来,我还要和当年的厂一样,树你为典型,让新的企业还有过去的精气神儿……

哔叽越听越觉不对劲儿,他两眼发直,脑袋里轰轰作响。最后他摘掉耳机,逃跑似的出了咖啡厅。

哔叽又出摊儿了,他没换衣服,就穿那身结婚时穿的西服埋头锉一把钥匙。铁质粉末从锉刀与钥匙间滑落,有的落地上,有的落裤腿上,有风吹过时就纷纷扬起,扑到他脸上。

【作者简介:李铁,当代著名工业文学作家,20世纪60年代出生,辽宁锦州人。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了《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冰雪荔枝》等大量中短篇小说,出版过长篇小说《锦绣》《热流》等,曾获得青年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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