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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芙荭:佛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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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1 08: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亲像只灰鼠一样把头从洞里伸出来,有些花白的头发上粘着一片枫树的枯叶,看起来像是落在那里的一只枯蝶。他从洞里爬出来时,伸手在头上抹了一下,那只枯蝶就飞到了他身旁的一棵刺柏上。刺柏是一排,有四五棵,差不多有半米高,它们仿佛是矮小的士兵,列队守在洞口前。再过几年,它们再长高些,就可以开枝散叶,就会像一道屏风一样遮挡住后面的洞口。

父亲伸头往陈小年身后看了一眼,说,小楠没回来?

陈小年不由自主地也回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好像小楠就跟在他身后似的。

小楠嚷嚷着要回来,我怕他经不起折腾,就没带他。

父亲的神情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陈小年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正有一片云飘浮在太阳上面。

那一刻,陈小年脑子恍惚了一下,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记忆中的爷爷,那神态,那表情,还有站立在那里的姿势。

陈小年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爷爷去世已有好多年了。在那一瞬间,他怎的就想起了爷爷。

陈小年掏出烟递给父亲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陈小年本来不会抽烟的,但自从儿子小楠得病后,就开始抽了,先是一天两三支,都是在心烦时抽,现在一天几乎要抽一包烟了,心不烦也抽。

父亲吸了一口烟,蹲下身子在地上坐了下来,陈小年也坐了下来。

陈小年转过头,心里那个念头像一眼泉,差点就冒上来了,却被他强压了回去。他觉得他的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太残忍、太不近人情了,忍了忍,就没说。

眼前这个地方坡势平缓,如果从远处看,像是一把平放着的躺椅。从这里放眼望去,不仅可以看到整个村庄,还能看见村庄前的那条河。河叫乾佑河,从秦岭里流出时是一条涓涓细流,到了这里就汇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村庄像是趴在河边的一只乌龟,正伸着脖子在饮河里的水。

大概是半年前,父亲在电话里给陈小年说,他相中了一块地,想在那里给自己将瞌睡屋修了。

瞌睡屋?

陈小年听到瞌睡屋时愣怔了几秒,父亲大概也听出了他的疑惑,就说,想给自己把墓地修了。

哦,哦。

陈小年这才记起,麻城乡下,人们都把墓地叫瞌睡屋,将棺材叫瞌睡匣子。这叫法有点意思,好像人死了只是瞌睡了,在里面长长地睡上一觉还会醒过来似的。

修就修吧。

当时,陈小年正忙着给儿子小楠四处求医看病,再加之在他的心中父亲并不老,腰不弯背不驼,说话声似洪钟,特别是他的那口好牙,还能吃干饭锅巴。所以他并没怎么在意父亲说的话。在陈小年的老家,好多人活过五十多岁,就开始准备身后的事。他们得趁着自己年富力强时将自己的墓地修好,再将棺材打好,有的人甚至连寿衣都早早准备好。这似乎是从老辈人那里沿用下来的习惯,有的人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却依然旺旺地活在这个世上。

在陈小年的记忆里,面前这块地方原来是一块荒坡,上面长满了茅草荆棘。那时候,家里人多地少,父亲就偷偷地将这地方开挖出来,在上面种洋芋,点南瓜。有时也撒上一些白菜籽或萝卜籽。天旱时,那些刚长出几片叶子的白菜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像是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父亲就从旁边的一条水沟里挑水浇灌这些白菜,父亲挑水,母亲浇水,一瓢水浇下去,这些菜举起绿绿的叶子,一下子又恢复了生机。陈小年记得,那时候,他就坐在地畔数河对面海棠山上的那些馒头似的小山。母亲说,海棠山是头躺着的老母猪,那些小山凸就是老母猪的奶子,总共是九十九个。陈小年就在那里数呀数,却是一次也没有数清过。

父亲之所以选择这块地方修瞌睡屋,除了这个地方地势开阔、向阳,另一个原因还是他对这个地方有感情吧。这块地父亲种了半辈子,养活了一家人,即使后来日子好了,这块地荒废了,父亲有事没事也会到这里转转。

眼前的这个地方完全变了模样。靠近山坡的地方有一个洞口,像一只半寐的眼睛,随时要睁开的样子。顺着洞沿长出的一丛丛杂草好像是那眼睛上的睫毛。

那就是父亲的瞌睡屋。

当他弓着身子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准备进瞌睡屋时,心里并没有一点犹豫和恐惧。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父亲修的瞌睡屋和爷爷修的是不是一样?

陈小年记得他还在上小学时,爷爷也给自己修了一个瞌睡屋。那时候,爷爷似乎很老了,瞌睡屋修好后,爷爷没事时常常跑到他的瞌睡屋里去,一待就是半天。母亲对爷爷的这种行为一肚子意见,便对父亲说,你爹是把那里当家了,我看要不是吃饭,你爹就住那里了。

陈小年心里一直好奇,爷爷修的瞌睡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为什么爷爷总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陈小年求爷爷也带着他去瞌睡屋看看,可父亲和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去。那不是小孩去的地方,母亲吓唬他说,那里住着孤魂野鬼呢。陈小年说,那不是爷爷给他自己修的瞌睡屋吗,怎么住着孤魂野鬼呢?母亲说,你爷爷不是还没有去住吗,孤魂野鬼就先住着。想着长着长长的獠牙,伸着长长的舌头的野鬼,陈小年就真的害怕了。

倒是父亲搂着陈小年,说,别听你妈瞎扯,那是爷爷将来的家呢。爷爷去那里是给他自己暖床呢。

陈小年不明白,爷爷天天睡在家里,到那地方暖什么床呢?

陈小年第一次去爷爷的瞌睡屋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

那天中午不知是因什么事,陈小年惹恼了母亲。母亲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他,追得鸡飞狗跳的。眼见着就要追上了,陈小年飞奔着跑出了院子。气急了的母亲站在院门口,指着他的背影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那天中午的太阳就像是扣在头顶的火球,陈小年跑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站住了。大槐树的树冠像是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陈小年在树荫下坐了下来,几只蚂蚁在地上爬来爬去,百无聊赖中他突然就想起了爷爷的瞌睡屋。

爷爷的瞌睡屋在屋后不远的一个小山坳里,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是个十分安静的地方。那天中午,陈小年走到那里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他站在瞌睡屋外面的阳光下,好长时间都不敢进去。倒是旁边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上落了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是在为他摇旗呐喊,这才让他恐惧的心得到了稍稍平复。他赶紧跑到洞口,伸头往里面望了一眼。

陈小年吓了一跳,洞里的地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是谁呢?

就在陈小年转身要逃时,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人呀,那是松软的地上一个人躺过的印痕。那是一个仰躺着的姿势,双腿微微分开,两只胳膊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他的目光正好看着洞顶,一定是爷爷躺在那里留下的。这一下,陈小年反倒一点也不怕了,他从洞口钻了进去,一股凉意一下子从后背开始蔓延开去,那种凉是柔和的,贴着皮肤慢慢洇开,一寸一寸地将身上的燥热赶走。

瞌睡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说白了,就是一个土洞。土洞的墙壁上全是铁锹挖的印痕,一锹挨着一锹。像是被板牙咬过的牙印子。洞底的土倒是松软,那个人形的印痕被压得很瓷实。

陈小年也按照那个姿势躺在了那个人形印子的上面。他刚刚躺下,鼻子前就被泥土的清香缠绕住了,一丝一缕,若有若无。身下是暄软的泥土,那种感觉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了爷爷的怀里,他甚至还感到了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他将目光看向洞顶,昏暗的洞顶什么也没有。从洞口泄漏进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一双脚丫子上,有点烫。他轻轻地闭上双眼,听见洞外隐隐传来了蝉的叫声。过了一会儿,那蝉叫声突然停了下来,陈小年竟然隐隐听到了水声,那是乾佑河的河水撞击河岸的声音。

陈小年就这样在哗哗的流水声中睡着了,刚刚受惊的心也很快被抚平。那个午觉睡得真长,长得没边没际。等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他睁开眼,洞里已是漆黑一片,他正准备起身,感觉自己被一双手紧紧抱着。陈小年着实被吓了一跳。很快他的心又平静了下来,这个怀抱,还有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陈小年太熟悉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那次之后,陈小年对瞌睡屋不再感到害怕了,他也明白老人们为什么把墓地叫瞌睡屋了。爷爷去世后,别人问他,陈小年,你爷爷呢?陈小年总是说,爷爷睡长觉去了。

父亲的瞌睡屋显然和爷爷的不一样。

那天,陈小年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地上跳跃着几束彩色的光柱:圆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还有菱形的。那些光是从洞顶照射下来的,像舞台上的射光灯一样,将瞌睡屋的地上照得五彩斑斓。陈小年仰起头,洞顶上竟然被父亲挖出了各种形状的洞孔,洞孔上面盖上了彩色玻璃。父亲也太有想象力了,他把洞顶想象成了天穹,而那些各种形状的洞孔就是天穹上的星星。

瞌睡屋大约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桌子凳子等日常生活用具样样俱全。好像真的准备在那里过日子似的。

不过,家里的家具是用木头做的,而瞌睡屋里的东西都是用泥土筑起来的。比如那张桌子,下面是用泥筑起的土台,再在上面放了一块石板,石板被父亲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的花纹像一片大海,坐在那张桌子边似乎都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最让陈小年吃惊的是,靠近洞子的最里面还有一张泥炕,上面还放了一只石枕,陈小年心里暗暗发笑,难道晚上了还要从瞌睡匣子里面爬出来睡在土炕上?

更有意思的是,瞌睡屋两边的泥墙上被父亲用刀雕出了好多动物的图案。那些图案线条粗糙、形象模糊,看起来像羊又像牛,似狗又似猪,完全是写意的,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却又有些像。只有那头大象和长颈鹿是可以确定的。因为这两个动物一个有着长长的鼻子,一个有着长长的脖子。

在靠东边的墙上,陈小年看见了一只鸟,那只鸟是鸟身人面。

陈小年说,爹,你这鸟弄得有点离谱了,你应该再修整一下,这鸟的脸看起来像是人的脸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鸟?

父亲说,这鸟就是这个样子,是鸟身人面。

陈小年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鸟呢?

父亲说,这鸟是我在一座寺庙里见过的,它就是这个样子。当初,我也不信,问寺庙里的住持,他说,那鸟叫佛音鸟。

那天晚上,陈小年回到城里已经很晚了,城里的夜晚比乡下的白天都要热闹。陈小年开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时,脑子里还是瞌睡屋墙上的那些图案。说实话,从他进到瞌睡屋第一眼看到那些五彩斑斓的光柱时,他就明白父亲的用意了。到后来,当他看到墙壁上那一幅幅刀雕的画时,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回家一直想给父亲说的话,也就不用说了。他没有想到,父亲竟把人的生死看得这么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儿子小楠准备的,但父亲自始至终只是两次问到儿子小楠,一次是他刚回去,他伸过头看了看他身后,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另一次就是他准备回城时,父亲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了一句,把小楠带回来看看吧。看什么呢,显然指的是瞌睡屋了。

这一年多陈小年几乎很少回家。自从儿子小楠得病后,他和妻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的病上。儿子小楠才五岁多,为了给儿子看病,他们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钱是花光了,可儿子的病却并没有好转,他随时有可能失去这个儿子。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和妻子都无能为力却又无可奈何。为什么呀,为什么儿子从生到死的距离竟这么短?到后来,他真的有点绝望了。特别是妻子,当得知儿子的病无可挽回时,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就是偶尔睡着了,又会从睡梦中哭醒。儿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才短短的五年多时间,又要离开,离开他们,离开这个他还不曾熟悉的世界是不可改变的了,他和妻子现在必须去接受这个事实,必须去面对。

陈小年回到家里,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我已回到家,明早再过来。

很快妻子的微信回了过来:儿子今天状态很好,你累了就早点休息。

陈小年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他拿起手机在百度上输入:佛音鸟。竟然没有佛音鸟。但百度词条里却跳出了一个叫妙音鸟的。他赶紧点开。

妙音鸟,又叫作“迦陵频伽”,是传说中一种栖息在雪山或者极乐净土的鸟,在佛教经典中经常以半人半鸟的形象出现。

佛经中记载,迦陵频伽有着一副好嗓子,声音优美的程度仅次于佛祖讲经的声音。听着妙音鸟的声音,从不会生出厌恶之意。所以在佛教中,迦陵频伽成了佛祖讲经法音宣流的具象化形象。

哦豁,看词条上的描述,这妙音鸟应该就是父亲用刀雕的那只佛音鸟了。

那天晚上,陈小年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说服妻子。其实医院早就说让儿子小楠出院了。医生说,这种无谓的治疗最终的结果还是人财两空。可妻子不同意,在她的心里,只要儿子待在医院里,就可以延续儿子的生命,就可以产生奇迹。

第二天早上去医院时,陈小年在小区门口的包子铺买了三笼包子和三份豆芡。妻子和儿子一人一份,还有一份是给邻床那个小男孩的。小男孩长得胖乎乎的,他们都叫他肉肉,和儿子小楠同岁,得的是和小楠一样的病。那一天儿子小楠嚷嚷着要吃小区门口的包子,他就去给儿子买了一笼。吃包子时,儿子给了肉肉两个包子,没想到平时不怎么吃饭的肉肉,吃了儿子给他的两个包子,高兴得直说好吃。

陈小年提着早餐走进病房时,儿子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看图识字。真不知是什么原因,妻子明明知道儿子的病情,却越发地希望儿子能多识些字。也许她的心里还揣着某种希望,也或许她是用这种方法给儿子一点希望。可怜的小楠,他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正在悄悄地关闭他的大门,但凡身体好一点,他就会拿着画册一个一个地认字和学习加减法。现在,他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陈嘉楠,还能认得陈小年和许玲玲。

许玲玲是妻子的名字。

陈小年将早餐放在床头柜上,转过头却发现旁边只是一张空床了。

陈小年问儿子小楠,肉肉呢?

小楠说,肉肉回家了。

陈小年转过头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妻子的眼眶竟然红红的。

妻子赶紧说,肉肉的病好了,出院了。她一边拿毛巾给小楠擦手,一边说,我们的小楠楠赶紧好好吃饭,快快地好起来。

小楠说,我也想回家了。

陈小年说,小楠快吃饭,我们明天也回家。

中午,妻子在水房里告诉陈小年,肉肉是昨天中午病情突然恶化的。当时她感觉情况不妙,就对小楠说,她已给医院的阿姨请了假,带他出去玩一天。昨天,她带着小楠先去吃肯德基,之后又去了游乐园,整整折腾了一天。等晚上回到病房时,肉肉的病床就空了,肉肉走了,永远地走了。

妻子或许由肉肉的死想到了小楠,话还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妻子哭不像以前了,以前她哭起来总是忍不住要放出声来,现在,她的哭是隐忍的,这让陈小年的心里更难受。

陈小年将妻子揽进怀里,说,玲玲,明天我们就让小楠出院吧,爹也想小楠了,我想带他回乡下住几天。爹说,我们邻村有个老中医,他想让我带小楠去试试。

陈小年真的想带儿子小楠回乡下去,他想陪儿子去熟悉熟悉那个环境,他想去替儿子小楠先暖暖床。陈小年记得,爷爷去世,临上山的头天晚上,父亲一个人去给爷爷暖床。他一个人在瞌睡屋睡了一夜。昨天晚上,陈小年想了很久,他知道儿子好哄,只要说回乡下去看爷爷,儿子总是比干什么都高兴。问题是妻子许玲玲,他不知道怎样去说服她。

真是没想到呀,现在一个谎言就把问题解决了。

仔细想想,妻子许玲玲现在不正是生活在她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吗?

第二天办完出院手续,陈小年就开车拉着儿子小楠回乡下去了。

妻子许玲玲本来是要跟着一块儿去的。陈小年说,你这段时间照看儿子太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我先带儿子去那个老中医那儿看看,也许还真有奇迹呢,等弄好了我再回来接你。到时,我们一家在乡下待一段时间。

许玲玲没再说什么,这段时间她真的有点身心疲惫了。她回到家里灯都没开,倒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

陈小年带着儿子小楠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快儿子就将孙子带回来了。

那天的晚饭很丰富,父亲和母亲几乎是倾其所有,将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摆上了餐桌:炒土鸡蛋、洋芋粉饼子炒腊肉、炸小黄鱼。父亲还杀了一只鸡。

儿子小楠说,就像过年一样。

儿子小楠说,过了年,我就六岁了。

陈小年并没有急于带着儿子小楠去父亲修的瞌睡屋。第二天,他带着小楠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天,从家里找出了一只铁锤掮在肩上,和儿子小楠跑到乾佑河里去砸鱼。乾佑河的鱼中午都躲在石头下面,他举起铁锤照着石头一敲,过一会儿那鱼就翻着肚子从石头下面漂了起来。这都是陈小年小时玩的游戏,儿子从来没见过还有这样的打鱼方法,高兴得在岸边手舞足蹈的。

那天,儿子的状态真是好呀,他好像是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一样。打完鱼,陈小年又带着儿子到一棵核桃树下,他们坐在那里,数河对岸海棠山上的小山凸。他给儿子说,对面的那座山其实就是一头老母猪,那些小山凸就是喂小猪的奶子,老母猪有九十九个猪崽子,一个小猪一只奶。陈小年和儿子小楠就坐在那里数呀数,小楠数数字刚刚能数到一百,就这,数着数着中间还常常跳过几个数字呢。

在那棵核桃树的后面的不远处,就是父亲修的瞌睡屋。陈小年带着儿子正一步一步地往那里靠近。

那天吃过晚饭,陈小年对父亲说,爹,我明天想带小楠去瞌睡屋看看。父亲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出门了。陈小年知道父亲一定是去瞌睡屋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儿子小楠问陈小年,爸爸,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陈小年故意抱着脑袋想了想,说,今天爸爸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行不行?

小楠说,什么好玩的地方?

陈小年故意卖关子说,一会儿带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陈小年说着就走到车跟前打开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包背在身上,然后牵着儿子小楠的手向瞌睡屋方向走去。他们走到昨天数小山凸的那棵核桃树跟前时,陈小年站了下来,他对儿子小楠说,小楠,我们做个游戏好吗?

小楠一听说做游戏,一下来了兴趣。

做什么游戏?

陈小年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只眼罩,小楠,我给你把眼罩戴上,等一会儿再给你取下时,你就会看到惊喜的。

耶!儿子小楠用手比了一个剪刀的手势。

陈小年帮小楠戴上眼罩,弯腰抱起小楠的一瞬间,鼻子突然酸了一下。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儿子小楠趴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气息轻轻地顺着他的脖子流向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又一下。儿子小楠从能坐的那天起,他就喜欢将儿子驮在肩膀上,小楠从小就喜欢被他这样抱着,即使是睡着了也还是这样。圆圆的小脸,受肩膀的挤压,成了扁平形状,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将他的衣服洇湿一片。妻子就让他将小楠放下来抱在怀里,可刚放下来,小楠就哭个不停,直到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才又呼呼睡去。

这一次,小楠趴在他的肩膀上,并没睡着,他的双眼被眼罩蒙着,并不知道他要带他去哪里,又去干什么,但他对他却是如此地信任。

陈小年就这样抱着小楠,一直到了瞌睡屋里才将他放下。他并没有给儿子摘去眼罩,他先让儿子躺在松软的泥土上,然后自己也躺下,躺在儿子小楠的旁边。那是一种背靠大地面朝天的姿势。此时,初升的太阳透过洞顶的五彩玻璃照射下来,变成几根彩色的光柱。陈小年伸手轻轻揭开了小楠的眼罩。小楠看着眼前的光柱,兴奋地叫了一声,说,爸爸,这是啥地方?

陈小年说,好看不?

小楠说,真好看。说着就从地上爬起来去抱那些光柱,却一下扑了个空。

接下来的整个中午,陈小年就和小楠一起看父亲在墙壁上雕刻的那些动物画。陈小年从背包里取出了各色颜料,当他们父子都确定墙上的画是头猪时,他们就用颜料将猪涂上黑色。给那条他们认为是狗的动物涂色时,父子两人发生了分歧。陈小年觉得那应该是条白色的狗,而小楠却说是条黄色的狗,父子两人意见始终不统一(陈小年当然是故意的),最终,他们将那条狗涂成了条花狗,倒也好看。

父子两人其实涂得很慢,对于墙上的那些画到底是什么,他们很费了一些周折。在像什么不像什么之间盘旋犹豫,有点像猜谜。当然,他们完全可以把画的创作者叫来,问问他,那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可那样做,无疑是一个学生去问老师,你出的那道题的答案是什么。那天吃晚饭时,陈小年还是忍不住,问父亲,你雕的那只狗是白狗还是黄狗?父亲狡黠地一笑,说,花狗。这个答案让陈小年怀疑父亲一定是趁着他们不在时跑到那里偷偷地看过。

第三天午后,小楠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将陈小年拉到墙的东面,指着那只佛音鸟说,爸爸,那只鸟怎么长着人的脸呢?

其实,他们还没有涂抹到那里,那大概是这些画中除了大象和长颈鹿之外,能看得最清晰的画了。

陈小年一时竟不知怎样去给小楠解说,他随口说了一句,也许是人长了翅膀呢。

陈小年想起当时百度时只记得这鸟叫起来好听,别的一时都记不起来了,就说,这是神鸟,神鸟都这样,像天使一样,长着人的脸鸟的身子。这鸟叫起来特别好听。

小楠说,哦,我们这儿有这样的鸟吗?

陈小年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说,这鸟嘛,也许在梦里。

那几天,陈小年和儿子小楠除了吃饭,几乎都在瞌睡屋里用笔涂抹墙壁上的那些画,整个瞌睡屋被两人涂得像个童话世界一样。累了他们就在地上躺一会儿,并没有去睡那张所谓的床,因为地上松软的泥土睡起来比床更舒服。有时候,陈小年想让小楠躺在自己的怀里。可小楠说什么也不愿意。

其间,陈小年每天会让儿子小楠和妻子通一次视频电话,当然不是在瞌睡屋,而是在野外任意一个地方。小楠的气色有点让妻子吃惊,她坚信是陈小年说的中医起了作用。小楠在电话里说,妈妈你赶快回来吧,回来了我和爸爸带你去看个好玩的地方。妻子问,啥好地方?小楠当然不说,因为陈小年已和小楠拉过勾,这地方先不告诉许玲玲。

小楠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也许就是陈小年想要的结果。

不知不觉陈小年和儿子小楠已在这里度过了一个礼拜,墙上的那些动物经了他们的涂抹,好像都活了过来一样,个个栩栩如生。

那天中午,陈小年和儿子小楠正准备给那只老鼠涂色——这是整面墙上唯一没有涂色的动物了——电话响了,是妻子许玲玲的电话。妻子在电话里问,你们去了哪里?一听这话,陈小年就知道妻子回来了。妻子一定是嗅到了某种气息,昨天他们通话时,她并没有说要回来的事。妻子的突然袭击多多少少让陈小年感到有些紧张和不安。

等他和儿子小楠回去时,妻子许玲玲早候在了院门口。小楠看见妻子,像只小燕子似的扑进了她的怀里。小楠的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颜料,当母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时,陈小年甚至看到小楠的身上弹起了一股烟尘。许玲玲一边拍打着儿子小楠身上的灰尘,一边用责怪的口气说,你们弄啥去了?竟然弄成了这个鬼样子。小楠的小嘴紧贴在妻子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陈小年看见妻子刚刚还有些阴沉的脸渐渐露出了笑容。

那天下午,陈小年不得不带着妻子和儿子小楠一起去瞌睡屋了,因为她已从儿子小楠的嘴里知道了许多关于瞌睡屋里的事。陈小年的心里有点害怕,他不知道妻子许玲玲见到瞌睡屋会作何反应。

令陈小年没想到的是,当妻子许玲玲走进瞌睡屋里时,她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竟然坐在了地上,和儿子小楠一起给那只小老鼠涂完了色。

妻子许玲玲的态度,让陈小年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看到儿子小楠有了妻子的陪伴,他觉得他现在得去做另外一件事。

晚上,等妻子许玲玲和儿子小楠睡着后,陈小年悄悄地出门走向了瞌睡屋,他想先去给儿子小楠暖暖床。他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给儿子多留一些他的气息,那样的话将来儿子一个人在这里时就不会孤寂和害怕了。

夜晚的瞌睡屋竟然是如此地黑暗,他原以为透过洞顶的玻璃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呢,可黑夜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洞里,掉进了一个梦里。偶尔的一两声夜鸟的叫声从洞外划过,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死寂。

陈小年开始想墙上的那些动物,想着想着,那些动物竟然都活了过来,它们都从墙上跑了下来,跑到他的身边发出各种叫声。在那些叫声中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悦耳的鸟叫声,是的,是鸟的叫声。可这种鸟的叫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

佛音鸟!一定是佛音鸟的叫声。

那一刻,陈小年的心里似升起了一团云,飘呀飘。

天亮时,陈小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感觉梦中的那团云好像就落在他的胸前,暖融融的似一团火。他轻轻地睁开眼,看见小楠躺在他的身边,在小楠的旁边是妻子许玲玲。

陈小年心里一热,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芦芙荭,男,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全国文化和旅游系统先进工作者。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作品》《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出版有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谠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等多部。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欢迎小说奖、第六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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