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查看: 6|回复: 0

毛嫱:映山红 脸红红

[复制链接]

337

主题

59

回帖

1186

积分

管理员

威望
0
金钱
785
贡献
0
听众
0
收听
0
阅读权限
200
在线时间
10 小时
注册时间
2024-10-9
最后登录
2024-10-23

活跃会员突出贡献论坛元老

发表于 2024-10-11 08:26: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毛嫱,原名毛爱华,笔名桦之,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合培养在读硕士,老舍文学院北大骨干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轨》《隅》《桥》,主编散文诗歌集《我在廊桥等你来》。作品见《中国作家》《诗刊》《文艺报》《青春》《西湖》《雨花》等。


导 读

这是一个傻女的自白。傻女其实不傻,大智若愚地隐忍了三十年,自言自语,娓娓道来,讲出了村庄里一个普通女性的命运。


映山红 脸红红

毛 嫱

我,是个傻女,但我不懂傻的含义。

阿妈说,刚出生那会儿,我不傻!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很好听。什么时候开始傻的,她不清楚。只记得两件事情,可能是我由聪明变傻的根源。这两件事情都与喝酒有关。

第一件,三岁的时候,阿爸带我去吃席。酒桌上有个无德之人非要让我尝尝那白酒的滋味,说当爸的酒量好,女儿的酒量必定差不了。又说酒量这个东西是天生的,要是能喝,生下来就能,三岁就更该能了。于是倒了一小杯,递到我的嘴边。怎么喝下的,我不记得了。是那人灌入我嘴里的,还是我自己接过杯子喝下的完全没了印象。三岁能知道什么?能记得什么?但是,似乎是真的喝下了。完了就吐了,吐得满地都是,还开始说胡话。说的什么胡话,阿妈没听见,阿爸不记得,我更是一无所知。胡话谁能听得懂?更何况是一个三岁孩子的胡话。

那以后,我就变了。眼睛没那么明亮了,口齿没那么清楚了,还经常发呆。只是这些个傻了的表现,都是等我七八岁和正常人完全能区分开以后,阿妈百思不得其解往前用力推断才推出来的。对那杯酒和那个无德之人,阿妈也才持久又深刻地痛恨起来。只可惜,再怎么痛恨,都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为时已晚,不是吗?

因为这个,阿妈足足骂了阿爸大半辈子。骂他不像个当爸的,甚至不像个人,喝起酒来,自己高兴了,就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了,让人当傻瓜来耍,最后果然耍成了傻瓜。骂的同时,自然要搭上那个无德之人。只是阿妈骂他,从不指名道姓,似乎是不知道他的姓名,又似乎是不好直呼其名,只是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句话:“给他祖宗积点德吧!”我虽傻,但我知道,这一句,绝不是骂阿爸的,是赐给那个人的。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我也不记得了。阿爸应该是记得的。但是,以阿爸的性格是不会暴露那个人的姓名的。关于我三岁喝酒这个事儿,是村里人讲给阿妈听的,像说书一样讲给她听。按理说,她该知道那人的姓名,可是因为阿爸矢口否认,阿妈便不好指名道姓地骂了。万一骂错了,岂不是诅咒了自己?

不管阿妈怎么骂,骂得多难听,把古往今来、天地万物都骂进去了,阿爸也不敢回嘴。他心里难受窝火,可只要看一眼流着哈喇子只知道傻笑的我就服气了,就觉得自己该骂了、该打了,就是被打断骨头也是咎由自取了。

如果说这一件阿爸有错,下面这一件就怪不得阿爸了吧?可是阿爸还是因此被骂了,还被骂得更加厉害了。六岁那年,堂哥结婚,场面气派,酒席摆了十几桌。最先摆上桌的是白酒和红曲酒。红曲酒装在灰色的铅壶里,壶嘴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白酒则装在淡绿色的玻璃瓶中。大伯家二层的小屋门口正好也摆着一张大桌。我躲在小屋里,一开门,伸手就能够到那两个酒壶。也不知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味蕾记忆被翻出来了,隔着玻璃都能闻到白酒熟悉的香气,还是中了什么歪门邪道,我竟然将那白酒瓶给旋开了盖子,大口喝了起来,跟喝白开水似的,不顾一切往胃里灌。大半瓶下肚后,自然就倒下了,断片了。酒席上人人都忙得团团转,哪有人记得二层小屋里还有个傻女睡得正酣呢?

我躺在农历一月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看见各种奇幻的景象,像是梦里的,又像是现实中的。我分不清,只觉得那种不省人事的感觉其实挺迷人的,仿佛要在毫无痛感中被融化或者被消解。没有肉体的疼痛,也没有精神的疼痛。直到宴席散去,有人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发现了躺在小屋地上的我,才唤来我阿妈。阿妈见我的死性,一边哭,一边用力踹我。见我没有反应,又使劲掐我的人中,甚至找来村里年纪最大的阿婆来扎针。阿婆颤抖的手握着一根生锈的细针,把我的十个手指个个扎出小孔来,也没见我醒来。最后还是阿爸请来皇师,画了符。我喝下那符水后,才慢慢醒过来。要一算时间,折腾那么久,就是什么也不做,酒也该醒了。唉!聪明的人们啊,总是要忙些他们自以为聪明的事情,不然便觉得人生无聊透顶。

活是活过来了,可是却变得更傻了。用阿妈的话说,那以前,你算是个半傻,还能算个人,还能说句整话,还能认得清爹妈,那以后就“连你妈都不认得了,连人都不算了。连亲妈都不认得,还能算人吗?”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空气里时不时飘浮着一句话:“早知道,那次就不救你了,救你干什么,人活过来了,可魂丢了。魂丢了,哪还是人呀?留你在这世上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何苦来呀!”这句以后,又是阿妈对阿爸像滚雷一样反复而毫无新意却让人惊恐的骂声。阿妈认定这次阿爸还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三岁那年阿爸喝酒走火入魔,又中了无德之人的蛊惑,我就不会变傻,也不会迷上喝酒。有前两个不会存在,就没有后来的会。

讲实话,对于阿妈的骂功,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怎么就能十几年如一日地骂,情绪一样地饱满,声音一样地高亢。聪明人总说,随着光阴流逝,一切爱恨情仇都会淡去,甚至消解。从阿妈身上,我可没看出来半点端倪。事实上,随着我年龄越大,越接近婚嫁年龄,阿妈的骂声就越雄壮持久。好像她头上戴了个紧箍咒,随着时光的前行越卡越紧了,快要卡进肉里了。如果说一开始,她是在唱美声,到后来就是飙歌剧了。阿妈飙的音越长越高,阿爸的声音就越短越轻。他可没有能耐和心情练什么低音炮,而是像一条蔫掉的老黄瓜,没头没尾地蜷在阿妈操控的世界里。可是,如果你以为阿爸就真的俯首帖耳,称臣纳贡,那你就大错特错,大傻特傻比我还傻了。他那是卧薪尝胆,等着釜底抽薪呢。既然是诅咒,就该有破咒之法。在卑躬屈膝间,阿爸在默默踅摸破咒大法。

“我就不信了,我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老天爷竟要如此惩罚我。他凭什么?”和阿妈不一样,阿爸从来不骂。他大抵是觉得一个家有一个人骂就够了,就够人受的了,就够鸡犬不宁的了。之所以能如此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他心怀大任。他始终相信,只要他够努力,总有一天能破咒,能让我重回智慧巅峰。天道酬勤,不是吗?

只是,天道这东西,谁又看见过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不见的东西,能信吗?

破咒,那是玄学。阿爸在农事不忙之时,偷偷研究各种玄学大书。《易经》自然是少不了的,还有《道德经》《黄帝内经》《太上感应篇》《神农本草经》《宅经》《葬经》,等等。看的书越多,指导思想越繁杂,破咒的办法自然就越丰富多彩、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求神拜佛是第一步的,算命卜卦也不能少,驱魔吉事也没少做,可就算他把天上地下,所有神灵都求一遍了,也无济于事。我该傻还是傻,不该傻也是傻。傻得一塌糊涂,万般沉醉。

自三岁那杯白酒事件以后,阿姐们就在阿妈如雷贯耳的骂声中挣扎着生长。她们对阿妈厌烦透了,对自己的生活环境绝望透了。多少年过去了,村里的庙都修了好几遍了,水库里的水都换了好几茬了,村里的活人有好些都成死人了,又添了不少活人,阿妈还是没有消停。用上过高中的我大姐的话说,时代都变了好几次脸了,阿妈怎么还在那儿骂呢?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点小事,阿妈怎么就记了这么久的仇呢,难道真的要把仇带到坟墓里去不可?时间久了,杀人者的可恨渐渐被淡忘了,那个不停咒骂杀人者的人倒显得越发可恨了。

那些聪明人怎么会知道,我其实傻得不亦乐乎呢?每当他们朝我投来怜悯的目光,慨叹我因与他们不同仿佛损失了千军万马,我就觉得他们特可怜,同时又很可爱。他们哪知道,我正乐在其中!听着阿妈激越高亢的骂声,看着阿爸眉头紧锁又两眼发光地穿梭于各路半仙之间,体会着阿姐们因我的存在而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发出的声声慨叹,我每天无所事事,只顾吃喝玩乐,村头村尾,地里田间,神游闲逛。这与世无争,高高挂起,简直神仙下凡。不是神仙下凡是什么?

不得不说,我是无情的。别人为了救我倾尽所有,而我却无动于衷。

“你连家里的母鸡都不如,就连那条柴狗也比你像个亲生的。”这是阿妈常常发出的惊叹。我听着,依然傻笑。阿妈又抄起扫把,追着我,要打我。“让你笑,我让你笑,你爹娘都被你气得只剩半口气了,你还笑得出来!你是人吗?”

阿妈只要一抄起扫把,我就跑。疯狂地跑。我虽不懂别的,可我知道疼。扫把落在屁股蛋上的感觉是真实的,真实到叫人每每想起就恐惧万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算个人,可这疼痛和恐惧,又让我相信自己绝对是个人,是个肉体凡胎。人不就是肉体凡胎吗?好在十六岁之后,扫把打在我屁股蛋上的频率就越来越少了。我本以为是因为阿妈痛改前非了!想通了!认命了!放下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这个长大的标志就是我的初潮来了。我虽谈不上貌美,可也算肤白。阿妈定是想着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嫁作人妇了,就不太好意思再打我骂我了。

“映山红,脸红红,女儿家,别人人。”晚饭后,阿妈靠在摇椅上,总哼这一句。哼着哼着就流出泪来。每当那时,我就看向夜空,好像夜空里也有一个阿妈。

16岁的某个傍晚,邻居阿南突然跑来找我,说阿西家的母猪要下崽了,让我一同去看看。我心想,村里最普通不过的事就是母猪下崽,有什么可看的呢?阿南加了一句,就把我给勾走了。他说,阿西家高兴,要给大伙分糖吃。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致。我不懂别的,可我知道吃。酸甜苦辣咸,样样逃不过我聪慧的味蕾。糖更是好东西,进了嘴里,甜丝丝地,叫人快活。正因为有糖这个好东西,才让屁股蛋遭罪这种事情变得没那么让人绝望。阿妈显然比我懂这个道理。不然,她就不会每次把我的屁股蛋打疼以后,又塞给我一颗麦芽糖。那麦芽糖可是隔壁平阳镇的师傅专门挑担过来卖的,别提有多香有多软了。以我痛快的性格才不会去怀疑阿南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好心,要和我一起共享糖果了。平日里,他只有打我的份。一见到我,上来就是两脚,好像我是团棉花,不懂得疼,或者我是块石头。哦,不,不是石头,要是石头,他可不会傻兮兮往上踢。他懂力的反作用。

到了阿西家,果然阿西的阿爸正蹲在猪圈里,守着快要生产的老母猪。老母猪躺着,肚子大得很,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叫声。那叫声虽和女人们生产时候的叫声不同,可那表情、那心情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叫了好一阵子以后,就开始不停地流泪。看着那母猪,我想起了我阿妈,想着会不会她生我的时候也这么难受。有两滴眼泪滚落我的脸颊,紧接着,我感到胯下一阵热,裤头湿了。我低头一看,看见脚下的秸秆上,有几滴血。血滴从秸秆的缝隙中渗下去,很快就有一些红色在上面。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没在意,接着观察猪圈里的人和猪,直到阿南莫名其妙大叫起来。

“你流血了,五妹,你流血了!”

很快,阿西叫起来,阿西的妹妹也叫起来。阿西爸看了我一眼,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就招呼阿西去喊阿西妈。阿西妈进猪圈看了我一眼,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急忙走出去了。走出去的同时还嘱咐我:“五妹,你别走,就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买糖去。”

我于是趴在猪圈口,等啊等,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也没见糖果的影子。等不耐烦了,想走的时候,聪明的阿西爸就会抛出一句:“再等等,阿西妈快回来了,千万别走,这会儿走了,你就吃不上糖了,糖就给阿西妹了!”我一听又趴了回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跟糖过不去啊!

再次听见阿西妈的声音时,已经过了不知道多久了。奇怪的是,阿妈也来了。不该来的都来了,唯有糖果没来。母猪已经下完所有的崽,整整16只,按理说,该分糖了吧?可就是不见糖的影子。他们藏着掖着,真不地道!

我不知道阿妈为什么来,总觉得她的到来是带着某种使命的。不然,她就不会那么慌张。更奇怪的是,阿妈仅看了一眼我那被染得通红的胯下,就哭了起来!也就在那时,母猪断气了。它闭着眼睛,很是安详,像是因为完成了当母亲的使命,安然而去了。我本来以为,阿妈是为了那母猪而哭,或者是为了小猪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而哭的。后来我才知道,阿妈是因为我而哭,也为她自己而哭,更为我的阿姐们而哭。

也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阿南用莫须有的糖果的虚幻来骗我去看母猪下崽的同时,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在我家悄悄进行。

正是那个月明星灿的夜晚,我大姐从城里回来了,还带回了她爱之入骨的男朋友。早在她决定回来之前,就通过电话和阿妈反复磨嘴皮子,要确保她男朋友出现在我家时,我正好不在,确保我这个傻女妹妹不会坏了她的好事。那可是她的终身大事。阿妈虽然听着心里极其不快,心想,再傻也是亲骨血,血浓于水,她不明白吗?哪有亲姐姐嫌弃自己妹妹的?是人是鬼不都是亲的吗?可仔细想了想,又和阿爸一通合计,还是觉得大姐说得有理。大姐虽生得美若天仙,又是高中毕业,在城里最时髦的大酒店已当上了大堂经理,可谓春风得意。可一个傻女妹妹的存在带来的忧愁和风险,怕是无法因那得意消去半点。

于是,阿南来了,用糖衣炮弹将我骗走了。不得不说,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把我骗到母猪生产的场景里最合适了。首先,母猪可不是说生就生的,像人一样,有时候要等几个小时,有时候要等一天一夜,有时候甚至要等上几天几夜。这就确保战线够长,足够将我拖住。阿妈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一般的东西很难将我的注意力吸引太久。再则,每当我等不及想走的时候,阿西爸就总要提一下糖果,那不就是用糖衣炮弹拖延战术吗?

时间往回倒,阿妈把地上的秸秆翻了翻,确保带血的那几根被盖住,然后把我拉出猪圈,带到阿西家的茅厕,让我换了裤子,让我在裤头里垫上一条棉布,还嘱咐我,一定不能让棉布掉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她。阿妈就使劲掐我,掐我的大腿,掐我的手臂,掐我的脸:“你这个棺材,你就记住,不要掉了,你要是把那棉布掉了,你就别回家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我就当没生过你!”

“就算我把你扔了,让你被野猪吃了,老天爷他也得原谅我!老天爷难道不知道我有多苦?我就是犯了天大的错,受这么多苦也该够赎罪了吧?”一边念着,她一边又哭了起来。阿妈总是这样,哭泣像念经,念经像哭泣。

我只顾听着,一句话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别说我本来就不会说话,就算会,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是能骂她还是骂老天爷呢?走出茅厕,我往家的方向刚走两步,就被阿妈一把拽住。

“你去大娘家坐一会儿,她家今天炖了东坡肉,你不是最爱吃东坡肉吗?”

我别扭了一会儿,心想着天都黑了,还去别人家不合适,没打招呼就去吃肉,多没规矩。这也是平日里阿妈教诲我的。她总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规矩面前人人平等,你还别仗着自己是个傻子就想胡来,没那样的好事儿。胡来时痛快了,受罪在后头呢!

“大娘家又不是别人家?走!”我只好跟着阿妈朝大娘家走去。

每走几步,阿妈就停下来,绕到我的背后,看看我的屁股,再看看被我的屁股阴影照过的土路,嘱咐了又嘱咐:“棉布就是你的命根子,可不能掉了,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能让人看笑话了,知道吗?女儿,你知道吗?棉布是你的命根子,命根子、命根子!”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说你知道啊,求求你了,你说你知道好不好,不行你就点点头,女儿,你点点头好不!”

我点了点头,阿妈就泪如雨下,哭成了筛子。那是阿妈难得的求我,之前,都是我求她,求她给我拿好吃的,求她别拿扫把打我屁股。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始求我了。好像一夜之间,我鸡犬升天了。我也哭了。不知道是因为死去的母猪,还是因为哭泣的阿妈,或者因为和命一样重要的棉条。我想最后还是因为东坡肉吧,因为东坡肉,比因为什么都来得轻松。

后来才知道,我多虑了,红烧肉最后被证明和糖果一样,也是虚晃一枪。等我们到大娘家的时候,人家都已关灯,准备睡下了,厅头的饭桌上,盖了一个罩子。我把那罩子一掀,除了一碟咸菜,什么也没有,更别说是东坡肉了。

对于被骗这个事情,我也不算太难过。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骗谁都没有骗我这么有效果又无成本,自然是一有机会就来骗骗,不骗白不骗!让我难以释怀的是,阿妈也开始允许别人骗我了,甚至自己也开始骗我了。从小到大,阿妈阿爸最强调的就是为人要诚实。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阿妈一夜之间丢了操守!

回到家,阿妈蹑手蹑脚把我拉回屋里,盯着我睡下,还给我准备了夜壶,还叮嘱二姐看紧我,不让我夜里上茅厕,不让我下楼瞎溜达。总之不能出房间,出房间就是大逆不道,也决不能掉了棉条,掉了就是不忠不孝。

一提起那棉条,我就来气。那根躺在裤头里的和所有衣物没有关联的东西,没用又碍事。我本来一点也不关心它。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东西,我关心它干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个东西让我的下半身十分沉重,着实想把它扔掉!可一想起阿妈说的比命都重要,我又不得不作了妥协。我不懂别的,我懂命。命这个东西是很脆的。村里除了老死丢了命的,有在矿山里被煤渣埋掉的,有炸石头的时候被雷管炸死的,还有想不开自己把自己毒死的,甚至有被自家的狗咬死,被自家的牛顶死的。人哪,就是不信命,不信命的脆,脑一热就大言不惭,一不小心就把命给弄丢了。我就懂命,也懂命的脆,好死不如赖活着,拿命开玩笑的那是傻子,是真傻子。一听阿妈说,棉条重如我命,我就绝不含糊。至于棉条为什么重如我命,我没有去想,也不必去想。聪明的人们不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吗?我只要活着,不要烦恼。

二姐自然表示明白。她确实比我聪明许多,甚至聪明太多了。可二姐也有不聪明的时候。她忘了,人一睡着,一进入那香喷喷的梦里,哪还顾得上醒着的人去干了什么?二姐的呼噜声一起,一切就脱了掌控。我想要解大手,慌忙跑下楼梯,跑向茅厕,却在一楼大厅,撞见一个陌生人。我大喊一声,那人也大喊一声,而后,我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彼此。

正在我们对视之时,我的肚子突然出奇地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奔涌而出。很快,地上就积了一小摊血。惊恐中,感觉我的命根子快要掉下去了,我像一只疯猫,冲向茅厕。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起来了。昏白的灯光下,每个人都沉着脸,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阿妈蹲着,擦着地上的血迹,我站着,那个陌生人坐着。其他人也站着。

“守富,你别怕,这是……”阿妈刚想说什么,就被大姐踢了一脚。

“是邻居家的傻妹妹,平时就这样,大晚上的经常跑我家来。两家关系好!”大姐露着诡异的微笑。

“是这样!她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从小就住我家,跟我家二妹一屋。”阿妈的声音是那么虚弱,每说出一个字似乎都经历了一场心理恶战。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守富,我们不能骗你,五妹是大妹最小的妹妹,脑子有点毛病!生活不能自理。你要是因为大妹有这么个妹妹就不想和她再处朋友了,我们也理解你!我们自己受苦是命,可我们不能连累你啊!”阿爸郑重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后,缓缓说道。

等阿爸说完,我就上楼睡觉去了。我是个傻子,听不太懂阿爸的话,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夜,我睡得特别香,做的梦都是甜丝丝的。梦里像是撒下了数不尽的彩虹糖。我在那糖堆里翻滚,恣意享受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那一夜,如果我死在那梦里,在那个糖堆里,也算善终吧。

只可惜,天总会亮,梦总会醒来。越是美丽的梦就醒得越快!梦越美丽,现实往往就越丑陋。这丑陋通过落在我身上的几个拳头很快显现了。

大姐一边打我,一边哭。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我也才知道,她爱之入骨的男朋友守富一大早就走了,而且是铁了心不要大姐了。大姐的爱情就这样被我摧毁了,我只能任她打骂,直到她骂累了、打乏了。这是我唯一的赎罪办法。我像一个毒瘤长在这个家每个人的身上。没事的时候,无视我就万事大吉了,一到有事,毒瘤就会发作,让人疼痛难掩。毒瘤是难去除的,也是盖不住的,盖得了一时,盖不了一世。我虽被大姐打得脸上身上火辣辣的,可我心里却是凉丝丝的。只有她出气了,我才觉得没有那么对不起她。事实上,我因为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存在,深深地怜悯她,也打心底心疼她。仔细想想,不是我投错了胎,是她投错了胎。她若是投到每个妹妹都聪明绝顶的家庭,要娶她的人必定趋之若鹜,队伍定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唉!可惜啊,实在是可惜!

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能让她好过些,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喝下阿爸藏在床底深处那一瓶甲胺磷。可如果我死了,阿爸阿妈怎么办?等阿姐她们都出嫁了,我又死了,谁陪阿爸阿妈呢?于是,我总爬入床底拿出甲胺磷瓶子看看,再偷偷放回去。大姐在被守富抛弃后,去了城里,就再也不愿回来了,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想见了。这样想来,我的确是该死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爸阿妈再也联系不上大姐,不管打多少个电话,都无人接听。阿爸阿妈只能从同村的大姐的同事那里打听到她的消息。阿爸阿妈是不敢喊大姐回来的,害怕她见到我被刺激得更深,更厌恶这个家。阿爸阿妈渐渐地也就满足于大姐在城里好好工作的消息了。

有大姐做前车之鉴,阿爸阿妈学聪明了。不让其他姐几个找外地男朋友。阿爸的意思是,找附近的,知根知底的,就算谈不成,也不至于跑到远处,见不着人!可他们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程度。本地人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几乎没有愿意和我家结亲的。男孩子就算再喜欢也抵不住父母殊死反抗,说娶了我家闺女,身上就算是挂了一个烫手山芋。这一切反抗的来源都是我。我是那万恶之源!

如此,阿爸就只能想法子把我先嫁出去了。我嫁出去了,就算是毒瘤给拔了。可话说回来,谁会娶我呢,谁会娶一个啥事儿不会,只会流哈喇子的傻女呢?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18岁那年,我竟然嫁出去了,嫁到了隔壁县,嫁给了一个年龄比我大许多的男人。他待我不错,似乎很喜欢我,每天都要抱着我睡觉。每个月那几天,和我阿妈一样,他总是跟着我,像是生怕我把棉条掉在别人家了。我这个人哪,没别的优点,就是心大。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丝毫不觉得陌生。总是村头村尾、东家西家地乱窜。娶我那个男人叫再生,长得跟武大郎一样丑。武大郎疼媳妇,再生也疼我。每天,他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回家烧饭给我吃。我从来没想到,他会那么喜欢我,恨不得时时刻刻搂着我,后来,他还和我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杜鹃,一个叫芙蓉,她们和我不同,她们和再生一样,都是聪明人。

出嫁以后,我许久不回一趟老家。老家也许久没人来看我。这个许久究竟是多久,我说不清楚。我活得洒脱,从来不计较什么年月日,也不在意什么风雨雷。渐渐地,我忘了我还有老家,还有爸妈,还有姐姐们。

直到我33岁那年,有一天,二姐来找我,说阿爸病了,想看看我。我才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见阿爸阿妈了。

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家,看见阿爸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我觉得时间太残忍了。阿爸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和我记忆里的阿爸判若两人了。他一看见我就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还以为他早就记不得我了呢。人何苦要记住好不容易被自己刮去的毒瘤呢,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阿爸用颤抖的手从被窝里掏出一本《易经》,说,他将那本书读了几十遍,想要找到破我傻咒的办法,可就是没能成功。年龄越大,他就越恨那个阿德。我也才知道,当年骗我喝下白酒的人是我的亲表舅阿德。阿爸还说,以前不恨的,现在快死了,倒开始恨了,想着因为阿德的不安好心,我们这个家承受了太多苦难。我拍了拍阿爸的胸口,从他的手中接过书,放到一旁,又把两个女儿推到阿爸跟前,对他说:“我很好!”阿爸听完,哭得更厉害了。那三个字是再生教我的,原来我是会说话的,只是说得不太好。

阿爸临终前,大姐也回来了。大姐依然单身,说是被守富抛弃后就再也没有谈过。再也不敢谈了,害怕因我重蹈覆辙。可喜的是,她已经是酒店的副总经理了,钱没少赚,活得也潇洒。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想到你比我生得早,比我过得好!”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原谅了我了!

我拍拍她的脸,说“你很好!”然后,我和她同时流下了眼泪。

一家人围在阿爸的床旁等着黑白无常到来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阿妈一见是他,抄起扫把就要将他往外打,他却说:“表妹啊,我来就说一句话,说完就走。你先听,听完了,你如果还想打,就往死里打。”

我走到阿妈跟前,将阿妈手中的扫把夺下,示意她让他坐下,听他把话说完。因这个举动,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认定结婚又生了孩子的我真的变聪明了。

那人走到阿爸的床边,扑通一声跪下。

“你这是干吗呀?”阿爸奄奄一息地问道。

“我对不住你啊?”他伸手握住阿爸的手。

“都过去了!五妹现在过得挺好的!都有两个女儿了,你看我外孙女生得多好看呀!”

“不是,我有话要说,我不想把秘密带到坟墓里。”

“你快说呀,再不说,我就要进坟墓了!”

“那杯酒,五妹没有喝,我只是逗了逗她,酒是我自己喝下的。”

“你说什么?三岁那年?”

“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想让你没了念想,我想你一直相信可以破咒!”

“阿德啊,你害我害得好苦啊!”说完这句,阿爸断气了。阿爸永远地走了。

阿妈阿姐几个,趴在阿爸的躯体上号啕大哭。我拉起两个女儿,走了出去。永远地走了出去。我不知道阿爸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是毫无心情的。对我来说,三岁那年,喝还是没喝那杯酒已经不重要了,一点都不重要了!

映山红, 脸红红, 女儿家, 别人人……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读到 ( 鲁ICP备19059357号-1 )

GMT+8, 2024-10-23 14:19 , Processed in 0.089998 second(s), 2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